过去的海

陈稳

阿公在海边生活了一辈子,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真正熟悉某一片海域——潮涨潮落是有节律的,潮水的流动却又瞬息万变;
海上的风向是能观测的,但能左右这艘船漂向何方的,却又不仅是风向那么简单。

也许是因为年轻时那场海难,阿公常做关于海的噩梦。惊醒时,他长久地靠着窗沿,凝视着屋外混沌的夜,不远处那片掩藏在黑暗中的海——他不开灯,也不发出一点声音,记忆像海水一样从他的脚尖漫向整个身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依赖凝视海,海是困扰他的梦魇,也是解救他的唯一药方。

他常说,过去的海和现在的海是不同的。

我问他,是因为建了堤坝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又没有解释的下文,已经让我越来越习以为常——似乎步入一定年龄之后,装载的东西太多,人就会开始下沉。

阿公曾经是船长,海难砸断了他的鼻梁骨,从此他不再出海。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会让我坐在小筏子的最前端,跟着他去滩涂里抓小鱼小蟹。我喜欢小螃蟹,又害怕被它们夹伤,趴在阿公的小水桶外面看了又看。他一边笑着说“小螃蟹伤不着人”,一边捞起一只放在我的手臂上。然后收着篓,埋怨那条新建的堤坝:海水进不来,鱼虾螃蟹越来越少。“过去的海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常常说。

他最爱穿红色的橡胶靴,去一趟滩涂再回来,靴子上就粘上了又黏又脏的灰黑色,每次回到院里,他放下水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洗这双靴子。这时候我就会爬上楼梯,到阿公的窗台旁,越过层层的房屋和树影,看堤坝外面的那片海——那时的我不知道远方的高楼大厦是怎样密布,不知道交错的车灯怎样把环绕的立交桥填得透亮,但我知道白昼耗尽它炙热烈火的时刻,风怎样像摸猫一样拂动海面,一颗星怎样从海底徐徐升起——那是我童年里的热望。

阿公出殡那天,是夜半。我和爸爸一起坐上小船,小船和我身边的棺木一起摇晃。那个夜里,天上有一个小月亮,非常郑重地弯成四五岁时攥着油画棒在纸上画下的模样。油画棒是用了好久的,短了半截还混了色,抹出来的黄,有点儿红有点儿暗有点儿脏。我摇摇晃晃地漂过那片阿公日日凝视的海,而那些未被记录的故事和再也听不见解答的疑问,被永远地抛注在了月光下。

岛是被海水困住的空间,留在这里的人,似乎除了屋前这片海以外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没有资讯。离开堤坝,离开海岛,这是必须因循的规律。我爸说,只有像他一样努力向外闯过的人,才能找到更好的出路。在背向海的地方,有更多能夠探寻的空间。

阿公去世以后,我很少会梦见他,却常会梦见海上的摇晃。一浪打过一浪,不断惊醒倚靠在船沿昏昏欲睡的我——当疾驰的高铁穿过隧洞;
当绿灯亮起,我踩着自行车踏板扑向更远处的空气;
当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响起,我挤进了静默的升降电梯——我向着拥挤的人群奔跑了很远,然后,我开始感觉自己生活在海上。

那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男孩儿已经在电线杆旁边站了将近一个钟头了。他来回地翻着一本练习册,把它收进包里之后,他又开始踢石子儿,石子儿弹到杆上,乒铃乓啷响。绕着电线杆转了好几圈,他又重新从包里掏出那本练习册,石子儿被捡起来放在练习册上掂着玩儿——一下,两下,三下,石子儿落地了。紧接着,车灯昏黄的光从转角处涌入这条街,卡车隆隆地碾过路面,发出如常笨重的声音。男孩儿转身走进身后那家便利店,车刹住了。

整条街上的最后一盏灯熄灭。听着卡车驶远的声音,我在备忘录里新建一行,敲下“4月17日,23时41分”——今天是4月17日,楼下的便利店关门的时间是23时41分,比往常晚了将近半个钟头。考试压力最大的那些日子里,我喜欢在住的旧小区出租屋阳台上听着歌看书,直到对面的便利店关门。我仔细地记下每天的这一刻,渐渐远去的车灯就是每个平凡日子最郑重的落幕。

那家便利店是一对夫妻经营的,老板是一个有些内向的男人,矮矮壮壮,一脸胡茬,说话带着浓浓的福建口音,老板娘则显得开朗健谈很多,一头深紫色的染发,干起事来雷厉风行。总是一起在店里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儿,每天都一言不发地趴在柜台旁边玩手机游戏或者写作业,有时候会被使唤去找两块零钱,或者上架一些物品。

小店很挤,东西卖的不贵。有时我经过,会在那家小店买一些水果和零食。老板娘看我穿着的校服,半开玩笑地问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儿子不玩游戏好好学习,我说我也苦恼,因为我也爱玩游戏。她和我埋怨着儿子总是懒懒散散,以后回了老家读书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是福建莆田,柜台玻璃板压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儿子小时候和外婆的合照,另一张则是一个渔港码头——青色山坡,白色民房,土黄色岸堤,深蓝色机船上挂着黑色轮胎皮,看起来像是在一艘离港的船上照的码头。

我问她,为什么弟弟以后要回家读书呢?她说在这里升不了学,私立初中没钱上,家里有人照应着,还是回去吧,出来当作开眼界。她笑着说:“反正这里气候太干,夏天太热,出来好些年了也还没适应。”

一个深夜里,我听见了消防车的警报声,一阵接着一阵。惊醒后拉开窗帘,烟雾弥漫,红色的光笼罩着我漆黑的屋子,看起来就像是我自己置身于火场之中。第二天清晨,对面一楼的公寓连同隔壁的便利店烧了个精光,听说是用电安全引起的。

火灾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好在火灾发生在便利店关门的深夜,我知道他们一定都还安全。每一次我经过那个烧得黢黑的废墟,看到那个被毁掉的房子,想起女人爽朗的笑声和压在玻璃板下的相片,有些后悔我没有早些问她关于那张渔港照片的故事。但知道了又如何呢?那片废墟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远多于我想象的事物。

我冒昧地揣测着,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是想念着心里的一片海域的。走得越远,我越发意识到,儿时的那片海早已奠定了我全部的眼界。在没有辽阔的海平面的地方,我敏锐地知道,这里依然有溺水一般的生存。而岛呢?它不是被海困住的空间,而是被海包容的土地——包容平静、包容从容,包容时间的秘密,包容自然的节律,包容所有勤恳的付出,包容被吞噬的错误,包容平凡的一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爸的话不是绝对正确的。困住我们的根本不是水域,而是铁道,是红绿灯,是升降电梯,是无数试图攀爬却从之坠落的事物。而一个见过海域的人想要重新获得平静和安定,就必须付出继续摇晃的代价。

城市、海岛、脚下的院子、我的名字,有我不愿承认但心底从未了却的困惑。

我爸十八岁时师范中专毕业,二十岁时离开海岛,到县城小学教书。在那里,他遇见了同样是从海岛走出,在县城读大学的我妈。他们常常告诉我很多东西都可以通过努力得到,唯独眼界,它不能。你只有往外走,去经历,去生活,才能慢慢在一个又一个新的环境里慢慢感受到。

从海岛到县城,船只驶过的距离,遍布着我父母曾经努力攀登的足迹。不过,工作与家庭都稳定以后,他们没有选择走出县城。在他们的支持下,我的读书经历却从县城到了省会,再从南方到了北方,距离越来越远,离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家生活的时间基本停留在了十一个年头,而后每年只添上寥寥十几天,不堪计较。如今,偶尔和我爸聊起天,我说不知道未来应该到哪里去定居和工作,他就会告诉我,回家来工作最好,小县城住着比大城市舒服。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我在大城市中感到格格不入,却也无法忍受在家乡的县城生活一辈子,像一只风中飘荡的塑料袋,找不到长久着陆的地域,于是强迫自己爱上这种漂浮的状态——又或许,这爱在随着阿公海上漂荡时已经注定。

童年里一直有一些难忘的片段。2008年,升职的我爸攒够钱买了一辆车。他火急火燎地去挑选碟片,放在车里的CD播放机里。他喜欢黑豹、唐朝,也爱听崔健、许巍。为了听几首歌,他会特意带我和我妈绕一圈兜风,兴奋得一边笑一边一路大声跟唱。我妈觉得他放的歌好吵,但还是不愿扫兴地陪他听完。我至今记得他最爱放的光盘第一首歌,是《无地自容》。离开家很多年以后再坐上爸爸的车,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再听歌了。

这几年来,我深知我曾错过很多像这样杳无声息的别离,故乡这个概念在我心中因此越发陌生。

拥有了自己第一台相机的假期,我突发奇想——回到那个填满我童年记忆的地方,拍下那片海。那里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光景了,几年的时间里,大桥连通了,工厂建好了,新屋造满了,远远望去,阿公的老房子被藏匿在了一幢又一幢精致的新房里。穿过空荡的院门,我意识到那座屋子远比我记忆中更小。推开那扇旧的门,扑面而来的是被岁月发酵的气味,我看见蒙着灰的小餐桌,祖父曾牵着我慢慢走上的台阶,那双红色的橡胶靴靠着墙放着。我推门走进阿公的房间,倚在他曾经站立了无数个夜晚的那扇窗边。已经看不见远方那片海了,不远处一幢新建的屋子遮住了它。

我看见一个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的小道,梳着整齐的辫子,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棉袄,我认出她是小时候见过的邻居奶奶。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的方向,我走近她。空气是陌生的,连同她的眼神,带着一些游離、红血丝交织的绵密哀伤——我没有理由笃定这种哀伤。良久,她问我:“你从哪里来?”

城市。海岛。脚下的院子。我的名字。

我离她更近,好让她认出我。我和她讲阿公,讲记忆里已经成为他者的我的童年——她终于记得。

“我昨天还仔细数了数,你阿公去世到现在,村里已经走了十个老人了。”

我推着她的轮椅慢慢走,一直走到与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作别的时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几年村里的情况,谁家搬出了又搬进了,谁家经商赚大钱了,谁家回村开小卖店了,谁在填海造田的地方和县里人合办了工厂,谁生了重病欠了一大笔账,最后讲到她自己,那些我不曾知晓的经历。她的言语有些错乱,我需要努力会意。有时停下交谈,她会侧过身来看两边的树、停着的车、新的楼房——让我想起逛超市坐在购物车里小孩,侧着身子看两边,跟他妈妈说,推慢点,他观察各种厨具、调料和洗洁精。都是懵懂的,看不够,每天的时间很多,但总体剩下的很少。

小的时候阿公总说,夜晚不要往海边走,漆黑一片特别危险。现在街灯亮起,没有人会再在这条路上失足。

“过去的海和现在的海是不同的。”

我无从得知,那些漫漫长夜里,站在窗边的阿公是如何回忆过去的自己,那些在海浪里失去的朋友,在潮落时失散的理想,那些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可能深埋在他心里的秘密。他不仅是在观望,更是在融入——走向生命的渺小与轻微,时间里的相聚和告别,占有的不安,失去的恐惧,等待的漫长,释怀的痛苦——最终走向一场看似一无所得的落寞。他从不向往海,海却常常召唤他,用人世间最轻盈却又最沉重的语调。

长大后,当我们凝望某物,看到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在我们心中的投射。那一天,我重新观察了海的声音、浪花的纹路、潮水来去的进程,观察它如何蔓延向天边,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我努力听,听到海浪拍打礁石、水花溅起的声音,听到吸引、交错、破碎,最终听到一种喧嚣的沉默。风,海浪,时光。一切都看似有迹可循,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人知道,未来会到哪个遥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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