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花还在

秋也

在故乡,棉花是指包括根茎叶在内的一整株植物。包裹棉籽的棉绒,乡亲们称作花,花儿的花,适合做女孩乳名的花。

春天种上几亩棉花,女人们就被种进了田间,间苗、打心、锄草及对付棉铃虫蚜虫。顾不上关心风与棉叶的对话、蜜蜂与花朵的唱和,诗意地忙活着对她们来说最不诗意的事情。

家住村前,出门不远处就是棉田,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棉田里捉迷藏。棉花的花苞很有个性,苞片呈流苏状,每到盛花期,清纯的乳白色花瓣在风中摇曳,就像青衣轻甩的水袖。摘一朵插在发辫上,女孩子就变成了棉花姑娘。玩饿了,我们也偷吃棉桃,甜甜的,带着一股清香。母亲知道了,说一颗棉桃一朵花,吃光了冬天会没有棉袄穿,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吓跑了。

秋天,拾花的女人们头戴围巾,腰系围裙,在棉田里躬身前行,像一朵朵彩云在白云里飘。棉花簇拥着她们,这是云和云的交谈,棉花与棉花的和鸣,我跟在她们身后玩累了,在麻袋上沉沉睡去,梦里都能听到这迷人的天籁。

起早贪黑的,主妇们腰累细了,却喜气洋洋。一家人吃了晚饭,就坐在煤油灯下,把棉籽从棉绒里摘出来。油灯摇曳,昏黄的光透过木窗棂上的白纸,轻轻地洒在窗外的秋霜上,月光便有了温度。棉籽和棉绒分离时发出的轻响,稍微带着点伤感和不舍,像亲人告别手与手分开时轻轻的摩擦声。少不更事的我,只知道玩棉籽,不知道窗外的秋霜,从何时起悄悄地落到了母亲的头上。

母亲心中有一本账,该给老人做新棉袄了;
孩子们长得太快,棉袄该加大加肥了……刚剥出的棉绒一团一团的,蜷曲零散,必须经过轧花匠的梳理,才能连成厚薄均匀的一片。母亲用包袱把棉花包起来用心收藏,听到街上铃铛响,才急匆匆抱出去交给轧花匠。轧花匠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满载而归,把花轧成一张一张的棉胎,再送还给主妇们,收取微薄的加工费。深秋的早晨,几乎每天都有清脆的铃铛声入梦,接着是木街门插关儿开合,低沉厚重的“吧嗒”一声,那是早起的主妇出门取花去了。

乡下活儿粗,衣服磨损快,孩子又多,棉绒主要用来织布,做棉衣棉被的花永远都不够用。一床棉被,补了又补;
一床棉花胎,弹了又弹,白云变成了灰云,还像传家宝一样不舍得丢。棉袄就更不用说了,老大新,老二旧,缝缝补补给老三。孩子们顽皮,胳膊肘露着棉花是常事。孩子是父母的脸,女人再忙也要给孩子拆洗缝补,光阴就在针眼里一天天溜走了。

七月封窗,九月做被。伺候一家老小吃了早饭,母亲扫干净炕,将浆洗好的被里熨展,把晒得暄腾腾的被胎铺在正中央,被里的左右两边折上来,压住被面,用针线缝上;
被头要厚实一点,因为这里盖身子;
被脚稍薄,可以省花。母亲做被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儿玩耍。平日里风风火火凶巴巴的母亲,这时是安恬温柔的。母亲把棉被铺好,对着窗户纫好针,用牙齿轻轻咬断线,打一个疙瘩,然后俯下身子,一行一行地缝。炕头热乎乎的,母亲面庞的线条是那么柔和,一缕头发从鬓角垂下来,在木窗棂透进来的阳光中朦胧而温暖,让我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时冬天冷,家里被子少人口多,咋办呢?这可难不倒母亲——两个人睡一个被窝就是。可被子只有一米三宽,睡一个大人正好,睡两个人就捉襟见肘。母亲假装没有看见我巴巴的眼神,不容分说果断把二姐分配给自己,把我分配给父亲,成功解决掉被子短缺的问题,却彻底把我扔进了冰窟窿……

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安家,母亲没给我做婚被。大女儿两个来月时回故乡,七十岁高龄的母亲执意要为我补做。母亲买来棉花和被里被面,戴着老花镜,为我做了两床棉被。柔软暄腾的新被,呵护着我们安然度过了出租房里寒冷的冬天。得了母亲的真传,来年翻拆被子,我缝得针脚整齐,四个角也拼得很周正。房东是东营人,一个劲夸我“斯文(味)儿”。房东所说的“斯文(味)儿”,是黄河三角洲一带的方言,形容女人心灵手巧,温雅细腻。

母亲常说,乡间活儿粗重,风吹日晒的,可日子再苦,女人不能失了天生的贤惠。

大姐嫁到潴河对岸的水磨灌村。她婆婆特别会过日子,每次下出面条来,都要烂一烂再吃。大姐吃得再饱,跟着姐夫上坡,熬不到中午就饿得前腔贴后腔了。逢年过节,好饭食永远都做得似够不够,再热上两个玉米面饼子。大姐不能让公公婆婆吃粗粮,也不舍得让姐夫吃,只好自己吃。大姐坐月子,她婆婆为了省下草垛卖钱,都不舍得烧热炕……大姐回家诉苦,母亲总是劝她多理解老人的心。大姐的婆婆晚年患了偏瘫,她悉心伺候,夏天经常背她婆婆到潴河里洗澡,从来没让她婆婆长过褥疮。她婆婆去世很多年后,三里五村的人批评起自家儿媳,还拿大姐做比较。

我成家以后,母亲见到我就要唠叨:“孩子爸顶家立业不容易,你得多疼人家!”我常常被母親闹得忍俊不禁:“还用你说,我对他比对自己还好,不信你问问他?”快生小女儿了,母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生孩子)三日后你得自己到院子上厕所,不能让孩子爸上一天班,回来还得伺候你……”房东大嫂在一边听见了,当场问我:“是你亲妈吧?”我只能点头苦笑。

在母亲心里,女人生来就该是洁白温良的棉花,再苦的日子也要过得充满温情。其实何止是女人,每个人都可以是一朵棉花,温暖别人也温暖自己。可是我对母亲误会很深,因为我从小由父亲带大,老疑心自己不是母亲亲生,虚担了一个“花”字。

母亲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后娘,絮棉袄的时候,给亲生的孩子用棉花,给后窝的孩子用芦花。做出棉袄来,捏着一样厚,御寒的效果却天壤之别。同样的天气,棉袄安然无事,芦花袄一阵风就吹透了。乡下孩子,冬天拾草天经地义,后窝的孩子怕冷,不肯去坡里拾草。后娘跟丈夫告状,男人摸摸孩子的棉袄,说:“穿这么厚的棉袄还嫌冷,分明是懒,不揍等什么!”可是孩子屡教不改,男人气昏了头,对孩子拳脚相加不说,还拿放羊的皮鞭一顿猛抽。鞭梢把孩子棉袄表面的旧棉布划破了,芦花四溅飞扬,男人才知道打屈了孩子……

这个故事泄露了棉袄和爱之间的微妙关系。母亲很忙,没白没夜地下坡干活,回家还要操持家务,二姐比我大三岁,却几乎独占了母亲所有的“业余”时间。母亲对二姐呵护有加,与对我的不闻不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家里最小的老疙瘩,我就像一只迷路的羔羊,跋涉在寻找母爱的路上。

每年秋天母亲做棉衣,我心里都有一种隐隐的渴望,希望能意外得到一件崭新的棉袄,来证明点什么。可是馅饼一直没有掉下来,我心里的疑虑就像钱塘江澎湃的潮水,冲击着脆弱的安全感。每当犯了错误,母亲严厉惩戒责打我的时候,我总要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棉袄,隔着粗糙打着补丁的小机布,摸到棉花的柔软,心里才稍微踏实一些。

失望是主旋律,我穿的永远都是姐姐们穿小穿破了的旧棉袄。胳膊肘上不是露着棉花,就是打着补丁,下摆永远接着花色截然不同的一圈水桶箍。

长大后打工异乡,有次回家过年,主旋律却意外转换了主题,母亲竟然捧给我一件三表新的花棉袄。馅饼终于掉下来了,可是却迟到了二十年,我穿着自己挣钱买来的时新羽绒服,不知道该把这件曾经梦寐以求的棉袄放在何处。

它来得太晚太不是时候了,我曾经俗气地认为,手工棉袄又笨重又土气,过时不说,还得年年拆洗,做起来相当烦琐。我为母亲织了漂亮时尚的毛衣,劝母亲以后不要再做棉袄了。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与这件棉袄亲密接触,谁知天意难测,爱人故去,“飓风”再次将我刮回了故乡。那个冬天风雪交加冷得邪乎,天气晴好的日子屈指可数。老土屋四面漏风,家中水缸里的冰冻得刀都砍不透。母亲说:“穿上棉袄吧,十层单不如一层棉呢。”我点点头。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穿着它开荒、拾草、劈柴,暖身也暖心。

后来我出去打工,干体力活经常出大汗,这件棉袄穿脱很不方便,又被闲置起来了。没有时间拆洗,它被搭在倒屋里的晾衣绳上,落满了灰尘。我几次想把它扔掉,又不舍得,这毕竟是自己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新棉袄啊。于是,它就那么蓬头垢面默默地待在那里了。

搬进新家以后,家里生了炉子,晚上坐在电脑前,还是冻手冻脚膝盖发冷。突然想起它,我就拿来拆洗,做的时候却颇费周折。我耐着性子,好不容易才把它还原——工序太烦琐了,笨拙一点的女人根本做不了。现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谁还有时间和耐心把爱一针一针缝进棉花里呢?而母亲直到晚年,那双一到冬天就粗糙开裂的手,还在帮街坊做棉衣。去集上买凉席,卖主误给母亲两床,下集母亲赶紧去还给人家。卖猪肉的多找几块钱给母亲,母亲不光送回去,还把人家批评一顿。集上的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老人的心像棉花一样,干净热乎着呢。

有很多年,每到上冻以后,农活闲下来,母亲就会把自己的纺车找出来擦拭干净,开始纺棉花。母亲一手摇动转把,一手捋着棉条,纺出来的线经过大大的转轮,绕到线穗子上。直到卸下来的线穗子堆成了小山,母亲才搬出织机,把它们织成粗糙厚实的棉布。煤油灯下,纺车“嗡嗡、嗡嗡”,织机“吧嗒、吧嗒”,直响到夜深人静,我的眼皮坠上了秤砣。

“男儿绕街走,带着妻的两只手;
棉袄不露花,孩儿有巧妈。”母亲不识字,没有孟母三迁的远见,却言传身教着女人的本分。母亲昼耕夜织,剪下来的小机布,送给染匠。靛蓝的给丈夫,朱红的给闺女,海青的给儿子,自己身上却是打着补丁的旧衣服。

后来花花绿绿的“洋布”流行,家境好一些的姑娘媳妇儿,都穿上了细腻柔软好看的机织布。颜色单一、粗厚涩硬的小机布,相形见绌,土里土气的,很难拿出手了。母亲的纺车和织机失去用武之地,尴尬地躲在棚子里。后来城里时兴毛衣,母亲突发奇想,去集上买来染料,将积压的棉线在锅里熬煮染色,巧手的大姐把棉线织成了柔软舒适、美观时尚的线衣。母亲的纺车重见天日,又欢快地唱起歌来了。我们姐妹穿着手织的线衣,头一回赶上了时髦,纷纷和小伙伴们到照相馆照相留念,风采不亚于电影明星。

打工异乡,让出租房里拮据的日子充满甜温,一直是我的梦想。女儿相继出生,编织成了我的主业,我将做刺绣剩下的丝光棉十几根合到一起,织成绿色开衫,在后腰上绣上一只黄色的小老虎,女儿穿上去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她们穿着我织的娃娃领毛衣,月光白的过肩上盛开的粉色小花,与下摆和袖口上的刺绣遥相呼应,就像两个洋娃娃。她们一边自我欣赏,一边会奶声奶气地表扬我,说:“妈妈,你真是个好妈妈!”

我去集上买来便宜的布头,絮上从人们收获过的棉田里拾来的棉花,女儿就有了过冬的棉衣。缝纫机一阵欢唱之后,女儿就变成了美丽的小孔雀。最出彩的一次,我用一个面粉口袋和爱人的旧衬衣,为女儿做了一条连衣裙,上身是原白的棉布,下身是绿白相间的格裙,领口和袖笼用和裙子同样的格布绲边,溅起了很多年轻妈妈的艳羡。

都是命运的恩赐啊!爱人毫不掩饰他的幸福,说我是他的洁白温柔的花。而造化弄人,我的天空因为他的匆匆谢幕而倾斜。我带着两个女儿漂泊异乡,抑郁像一条冰凉的蛇,紧紧地缠绕着我。小女儿养过一只叫小青的狗,因为生癞疮久治不愈被房东嫌弃,我只好让收废品的人把它带走。小女儿很长时间都不肯原谅我,在日记里写道:自从爸爸走了以后,妈妈的心变得很冷很冷……为了给我暖心,她们每学期都会带回来三好学生奖状,她俩像两朵小小的棉花,紧紧地依偎着我,让我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

大女儿上大学那年,我趴在缝纫机上为她做鞋垫,她竟然录了音发给远方的朋友,说妈妈正在踩缝纫机,声音真好听……我的心里一阵温热——棉花和爱联手,果真让清贫的生活充满了甜温。贾平凹说,真正的苦難在乡下,真正的快乐在苦难中。感谢命运的恩赐,我愉快地踩着缝纫机,机针弹拨着棉花的神经,就像时光拨动记忆的琴弦,爱在棉布上奔跑的脚步声,原来能传得很远很远。

暑假回家,大女儿掏出两件没钉纽扣的棉布衬衣,是在就读的城市淘来的。我们娘儿俩翻出闲置多年的针线笸箩,挑选出相配的扣子,钉上去,这件衬衣就成了心爱。在外求学,大女儿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裁剪和刺绣,为猫咪做的小棉布衣服,帽檐和前摆上缀着精巧的刺绣,把猫咪打扮得萌萌的。大女儿和棉花也有了解不开的缘分!我抚摸着丝线光滑的凸起,感动得好久说不出话……

按乡俗,棉被是老人留给儿子的遗产。2019年冬天,母亲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把最好的两床棉被给了二哥,想到当年没给我做婚被,又执意要把一床旧棉被给我。我推辞不要,母亲生气了,赌气说不要就扔到垃圾箱里,我只好收下。后来听说二嫂只留下一床新被,把另一床母亲盖过没几天的棉被扔进了垃圾箱,我们三姐妹沉默了很久。

母亲去世前为什么执意要把被子留给我们?

苦思多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每到冬天,我都要盖一盖那床母亲盖过的旧棉被,再把那件棉袄找出来,轻轻地盖在膝盖上。我不再嫌它迟到,它也不在意我多年的冷落和遗弃,陈年的棉花里,还满满地贮存着阳光的味道和母亲的手温。在我的膝盖上,每一朵棉花都在复活。

阳台上有一串用棉铃壳做成的风铃,每当阵风吹来,棉铃壳相互撞击,如记忆与记忆邂逅,灵魂与灵魂对话,发出的轻响,透着木质的淡泊和沉稳。棉花是棉籽的衣服,棉花壳是棉花的家,棉花从一朵花出发,走着走着就成了与生命等长的花。

春去花还在。这本是王维形容画的诗句,我却想用它来诠释棉花美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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