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传人(二则)

京格格

天黑得像锅底,小镇街头空荡荡的,晚秋冷风凄雨,陈家中药铺的幌子忽明忽暗地摇曳。

陈老爷子早年随父母做草药生意。从山东来小镇,祖孙三代住在镇东头一座四合院里,蒲河从门前流过,门房即是药铺,药王的名声传出方圆十几里。

十二岁的虎子,是陈老爷子的长孙,心肝儿宝贝。陈老爷子喜欢喝小酒,虎子爹就孝顺地陪着。虎子爹一个眼神,虎子娘就准备下酒菜去了,烫上一壶药酒,回头吆喝虎子回西屋睡觉。

东屋里,陈老爷子烟袋锅子敲得炕桌山响,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他兴奋地说:“镇上在传解放军要来了,咱们的苦日子也快过去了啊。”油灯上的火苗一闪一闪,映出两张微红的脸。

“当当当”的敲门声传来,虎子爹提上鞋,踮起脚走向大门口。敲門声急促起来。

打开门闩,虎子爹见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大男孩儿,身后还跟着个拿枪的小战士。女人急匆匆地说:“老先生,我是解放军,我的孩子病了,发高烧不退,求老先生无论如何要救救他!”虎子爹一听是解放军,赶紧把他们让进了东屋,顺手闩好了门。

陈老爷子举着油灯,照着满脸通红昏睡的孩子,解开孩子的上衣,他发现前心后背都是疹子,说:“这孩子起天花了,不抓紧治会很危险。”女人一听“扑通”跪在地上,说:“大部队马上要开拔,我是战地护士,不能耽搁救伤员,想把孩子托付给您老人家。”虎子爹赶紧拉起她,犹豫了一下后,接过她怀中的孩子说:“你放心去吧,这孩子就交给我们,我用祖传秘方兴许能救孩子的命。”

女人说:“要是孩子能活下来,就改姓你们陈家的姓。”说完,留下一封信,含泪走了。

从此,陈老爷子的案头摆上了更多祖上留下的医药书籍与秘方,有《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孩子慢慢地退烧了,命算是保住了,但被病毒折磨得走路都打晃,虎子娘精心地调养着他的身体。

巧的是,这小哥俩都十二岁,长得七分像,都虎头虎脑的。虎子爹一琢磨,自家虎子大些,就称两个孩子为大虎、小虎。虎子娘给他俩做一样的衣服,不知底细的人以为是双胞胎。后来,小虎的个头和机灵劲儿明显在大虎之上,尤其是对中草药特别感兴趣,陈老爷子也特别喜欢小虎,在陈老爷子点拨下,小虎十多岁就手捧《黄帝内经》试着开方了。

辽沈战役刚打响那阵儿,天一黑镇上的人们就都猫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动静。国民党伤兵也时不时地到陈家中药铺来抓药,因此,陈老爷子便把幌子摘下了。

陈老爷子不用守着中药铺了,有空就领两个孙子在蒲河堤坝上练拳法,讲祖训和行医之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镇上有人传言,说陈家药铺藏了解放军的孩子。国民党兵杀气腾腾地来到陈家,逼着虎子爹交出解放军的孩子。

虎子爹一口否认,国民党兵将大虎和小虎一起绑走了。第二天,虎子爹领着满脸淤青的大虎回来了,陈老爷子疯癫地跑出了家门,跌倒在地上,起来时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

从此,镇上人就把虎子爹当成了坏人,陈家人在街头让人戳后脊梁骨。虎子爹大白天不敢出门,将大虎改回叫虎子,镇上人见到他,说他的良心被狗吃了,解放军为咱老百姓流血牺牲打天下,他却如此对待解放军的孩子。

虎子十五岁那年,留下一张纸条走了。

虎子娘大口大口地咯血,抱着药罐子喝汤药也没治好结核病,临终前拉着虎子爹的手,含含糊糊地说,一定要把虎子找回来,咱们要给解放军有个交代啊。陈老爷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光,蹲在地上不做声了。

在陈家认为虎子早就不在人世时,意外收到来自抗美援朝战场的喜报。原来,虎子离家后找解放军去了,再后来去了朝鲜战场。

陈老爷子也清醒了,大喊着:“子弹还真长眼睛,给咱陈家留一条根,咱陈家续上香火了,中药铺也有传承人了。”

满大街传着虎子立功的消息,陈老爷子挺着胸脯走在街头,虎子爹只管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

虎子戴着大红花回来了,被一群人敲锣打鼓簇拥着出现在陈家门口。虎子没见到娘,当得知娘在他走后就得结核病走了时,号啕大哭。

这晚,虎子爹跪在陈老爷子跟前,说出了压在心底的秘密——这虎子不是咱陈家的虎子。

虎子爹颤抖地从炕柜里拿出当年小虎妈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说,孩子十二岁,小名叫虎子,他爸爸也是解放军,安徽亳州人,叫华昌海。

六年来,虎子爹为保住解放军的后代,忍受屈辱。

陈家祠堂里,爷俩跪在祖宗面前,陈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泪水。

几天后,虎子爹带着归来的虎子,登上了去安徽的火车。

后来,小镇上陈家中药铺换了坐堂医,据说是安徽亳州人,叫陈天铭。

回家

早上,袁梦刚到餐馆就接到保姆的电话:“你爸爸不吃不喝,一直叫着回家、回家……”

袁梦忙赶回家,只见爸爸眼神茫然,嘴里含糊不清地呼叫着:“回——家,回——家……”任袁梦如何呼喊,他也没有任何表情,喊着喊着,爸爸的头突然歪向了一侧。

袁梦哽咽着,她已经没有了泪水。

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她捧着爸爸的骨灰盒登上回家的火车。

袁梦读大学时,一直在打零工。三年前,袁梦大学毕业留在S城打工,想给爸妈一个城里的家。

袁梦想起在外闯荡的第一年春节,不禁又伤感起来。那年春节前夕,她接到妈妈问她哪一天回家的电话,听着妈妈那欣喜的声音,袁梦恨不得马上飞到妈妈身边。可是她不能,她眼含着泪对妈妈说:“我刚找了一份薪水高又体面的工作,春节回不去家……”放下电话,袁梦泪流满面,好在电话那边的妈妈看不见。

这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在流光溢彩的S城,袁梦穿梭在酒店大堂里,不知端了多少个盘子,才算熬过了看别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除夕夜。看着一桌桌食客逐渐离去,袁梦思念着小镇的爸妈。当夜色中的礼花渐渐熄灭后,袁梦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心中莫名地惆怅。

袁梦从小就有好多想法,梦想走出小镇,梦想到省城上学,梦想当大老板,梦想挣好多钱,给爸妈在城里买大房子,让爸妈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当把这些想法讲给爸妈时,袁梦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眼瞧着袁梦一天天出落成大姑娘了,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常常悄悄地流泪。蒲河岸边的家,笑声远去。轮椅上,爸爸望着围前围后的袁梦,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出来,袁梦轻轻地给爸爸擦去口水。

袁梦是独生女。小时候,爸爸在镇上开了一个农具加工厂,爸爸人老实,生意也算红火。不料,一天一个工人出了工伤事故,死亡了,大笔的赔偿金一下子把爸爸急出了脑溢血,之后就整天坐在轮椅上,口齿也不太清楚了。整个家就全靠妈妈一个人忙里忙外。那年,袁梦刚十五岁。

希望都寄托在袁梦的身上了。妈妈暗自下决心,无论有多大的坎,也要把女儿培养成人,袁梦也立志要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时光追着袁梦的脚步,袁梦几乎没有看到过S城的天有多蓝,映入眼中的总是眨着眼睛的星星。

让袁梦期盼又烦恼的春节又来了,袁梦提前给爸妈打电话报喜:“妈妈,我的小店开业了,是一个五平方米的档口,在最繁华的街区,明年春节一定回家和爸妈过年。”电话那头,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磨磨叽叽地不肯放下电话。

转眼又是一年了,妈妈又打来电话,这次妈妈没有催着她回家过年,只是提醒她照顾好自己,不要惦记家。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默默计算着和爸妈团聚的日子。

三年创业,一年一个台阶。新店“美味制造”开业庆典如期举行。当袁梦举着话筒致欢迎辞时,手机响了,手机里传来三姨的哭声:“小梦,你妈得重病了,你快回来吧。”

心急火燎的袁梦,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家。在她推开家门的一瞬间,弥留之际的妈妈睁开了眼睛。三姨说:“孩子,你妈妈得病已三年了,一直没告诉你……”当天晚上,妈妈走了。

袁梦推着轮椅上的爸爸回了S城。

为照顾爸爸,袁梦在“美味制造”餐馆旁租了个楼房,又雇个保姆照顾爸爸。爸爸叽里呱啦大喊大叫,烦躁不安,用手比划着,不知要干什么。袁梦想了个办法,買了个画板,让爸爸画出想说的话。

爸爸吃力地一笔一笔地画着,一幅图画出现了,一条河,岸边一座农家院,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回家,找你妈。”袁梦看着爸爸痴痴的样子,眼泪流到了嘴角,咸咸的。

袁梦望着火车窗外凄凉的景色,很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镇西头添了一座新坟,墓碑前檀香缭绕,袁梦跪在坟前与爸妈话别。又是一年除夕夜,天空飘起雪花。袁梦徘徊在街头,雪静静地落在斑马线上,瞬间融化。

站在闪烁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袁梦大声地喊着:“爸,妈,你们在哪?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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