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李同书

巡回播放的露天电影闯进孩子们的梦中,一个与节日一样的夜晚,可以成为一顿丰饶的美食,让一个饥饿的孩子饱餐一顿,短暂忽略肚腹空空的现实,也让一直被生活压榨的成人放松疲于奔命的脚步,接受一阵清新的植入。贫乏生长浪漫,也会生成想法,因为某个植入就会长出故事。

通常情况下,露天电影场地的选择有一定的随机性,大队支部书记的意见起决定作用。但放映员小酆并不一定按照支部书记的指令行事,他是拿工资的内招人员,没有非听支部书记话的必要。但支部书记在喇叭筒子吆喝了,地点在打谷场,小酆也不可能另辟场地,他终归在村里吃派饭,需要支部书记定标准,书记高兴,就能把晚饭的质量提高一些,炖一只小草鸡再好不过,再弄一瓶酒,可以做神仙了。有鸡吃,有酒喝,小酆就叫上支部书记作陪。两人吃得嘴上抹油,鼻孔喷酒气,放电影的时候,小酆打了两个嗝,放了一个屁。

有一阵子反对堕落腐化,支部书记在公社开了几天会,小酆吃派饭,就一个人,都是红薯稀饭就咸菜疙瘩。放电影的时候,小酆再没打过嗝,也没放过屁。

放映队原来有两个人。小酆负责发电、试机器、换片这些技术活,另外一个叫大成的中年人,负责栽竹竿、挂银幕、搬桌子等一些体力活。年龄上的差异和分工的不同让大成耿耿于怀,两人闷头不响地干着自己的工作,突然大成没来由地骂一句粗话,甩掉正在挂的银幕,坐在发电机旁边喘粗气。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再没见过大成,放映队也就由小酆一个人负责,比以前两个人的时候更尽职尽责。

打谷场在破寺庙前面的一片平地上,距离村子比较远,周围环境荒凉隐秘。电影演到正酣的时候,常常从破寺庙里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小酆浑身一激灵,两腿夹紧,往旁边的人堆靠一靠,村里人习以为常,笑小酆,哪有啥动静,自个吓唬自个。

支部书记视察场地,小酆一个人正忙得满头大汗。支部书记也不讲究说话的分寸,话直接戳到小酆的痛处:一个槽上不能拴两头叫驴,你小子,情愿一个人受累。支部书记话锋一转,说最近到公社开会,见大成在厕所淘粪,弄得一身臭气烘烘。大成喊住支部书记,非请他下馆子。大成告诉支部书记,他一直都爱放电影。小酆的脸马上嘟噜下来,支部书记觉得眼前挂了两个紫茄子,拂袖而去。

两根竹竿在夕阳收敛了笑脸之前竖立在了打谷场偏后的角落。这个位置是小酆富有心机的选择,考虑观众从多角度观看的便捷,他用脚丈量了一下。悬挂银幕的时候,小酆做到各个角落用力平均,以此保证银幕的立体感,符合大家席地而坐观看的要求。

银幕是进入境界最初的蛊惑,真实而立体地呈现一个方形世界,恰似一扇通往神秘快乐殿堂的大门。银幕给观众最初的印象除了色彩和有形,包含更多的内容,承载更复杂的世界。起初我是迷惑的:一张放大的作业纸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法力,是什么成就了它的功能?我忍不住去抚摸,小酆呵斥,你干什么?我委屈,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坏孩子。有一段时间,我躲在离放映机很远的对面,銀幕的光罩着我的眼睛,小酆连一个虚幻的影子都不是。朦胧的天色给洁白的银幕涂上一层浅蓝的暗影,飞翔在最后时空的家燕围绕着银幕盘旋,激起更多人兴奋快乐的憧憬。如我般的孩子,来不及吃晚饭,抓起一只窝头,啃着走,后面跟着一条狗,狗知道要去打谷场,四脚离地,匆匆忙忙。银幕像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白云,因为竹竿的牵引,固定性很好,善始善终,唯一而坚定。忠贞是另一层面的引申,隐含责任及操守,通常情况下的坚持是一种美,超越形式带来的深层涵义,更有存在和延续的价值。

来自自然的力量有时候让物理现象出现得很无辜,猝不及防措手不及的时候,懊恼和失落同时降落,这完全不是银幕本身的问题。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西北天边凸起一团黑云,天马一样尥起蹶子疯跑。整个天空被马群霸占,风同时喊叫,在地面上撒羊角风。入戏的人仍然大睁着眼盯着银幕,锥状的光柱恪尽职守变换着色彩,继续像一把剑穿透黑夜厚重的衣服。银幕像一只怀孕的青蛙,发癔症一样在两根竹竿间跳动。灯光顽强地打在银幕身上,画面出现了变化,脑袋长到了胸脯上,很多条腿像水面上的藻类漂来漂去。人忽然乱了套,呼儿唤女,大声喊叫,反应快的拎起马扎就跑。竹竿倒了,把银幕压在地面,像一团柔弱无骨的面口袋,被风撩起一角,像怪兽的头颅,在空中拼命地摇动。灯光仍然像一把利剑刺向夜空。有人喊,小酆,小酆,快停机子。小酆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慌慌张张,旋即,机子停了,世界一片漆黑,人群像水滴一样被吞没。

也有遇到雨雪的时候,小酆要收机器散伙,大家不动,两眼瞪得溜圆,入定一般。小酆拿起话筒,喂喂两声,公羊打咳一样抱歉地说,回去睡觉吧,明儿再演。大伙知道小酆说话不算数,走了,老长时间不见影,只要老天不下刀子,电影就要看完。人不走,小酆无奈,只好借一把伞,罩住机子。

每场电影演出之后,同观看之前的感觉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幽深的失落。最初的日子,人们凑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观后感,看谁想法多,看谁嗓门高,为了某个看法的不同甚至大打出手,最后形成两个阵营的决裂,有和事佬站出来,双手像风车一样摆动,劝劝甲方,又劝劝乙方。不就是一场电影嘛,伤和气,不值不值。这种无意义的怄气一直持续到下一部电影演出之后,阵营发生了变化,原来意见相左的乙方跟原来的甲方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而原来的甲方成了乙方,阵营的变化出现另一轮新的动态平衡。冗长的日子是平复矛盾的最好方式,当寂寞和乏味蠢蠢欲动的时候,当生活越来越需要一个亮点装点或粉饰的时候,没有哪个载体能够承载重量,以唤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露天电影的意义,在特定时代得到全新的注解,或者已经超乎电影本身,变成生活的一种制剂,就像齿轮上的润滑油,寡淡的糊糊碗里一抹绿意盎然的萝卜缨。

那时候电影的题材无非是简单朴素的说教,衡量人的标准脸谱化,无非两种:好人和坏人。影片上的好人都是李玉和式的浓眉大眼,虎背熊腰;
坏人的长相一律刁德一式的尖嘴猴腮,贼眉鼠眼。村里有一个叫刘有的年轻人,因为背上长了个疙瘩,眼睛眯成一条缝,成分是继承父亲现成的富农,因为村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地主式的人物,刘有便成了专政对象,每次运动一来,他就被一条绳子五花大绑,头上戴一只又尖又高的纸帽子,敲着铜锣围着村子绕一圈,然后在打谷场弯腰曲背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那是仅次于一场电影的热闹盛宴,全村人围坐在打谷场上,一边听着支部书记振聋发聩的喊叫,一边交头接耳议论电影里的情节和人物,互相传递着信息:快演电影了。很快,斗争会成了信息传递的平台,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悄悄地在人群中流传:快演电影了!

刘有大概是村里最卑微低调的一个人,他总是在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悄悄来到打谷场,躲在树干后面,像一只怕见到猫的老鼠,睃一眼银幕,赶紧收回视线,警惕地看着从身边走过去撒尿的人的背影。

那场电影沒有出现天气变化的情况,诸如刮风下雨下雪之类,自始至终,星星悬挂在人们的头顶,天很蓝很纯净。我一直没能记起那场电影的片名,只在心里记下了一个细节,两个很小的姊妹出去放羊,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姊妹俩战胜了风雪,将集体的羊顺利赶了回来。

姊妹俩的影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储存了多年,想起露天电影,姊妹俩就蝴蝶一样在眼前飞起来。影片在哪里停顿下来,我一直处于蒙昧状态,我当时真的入戏了。呼啦,散场的人裹挟着我,一会儿朝这面走,一会儿又朝那面走,我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等我。我前面走着一拨人,里面好像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们走得很急很快,我眼睛像钩子,抓住那个熟悉的影子不放,很快,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手了,那个熟悉的影子进了家门。我急了,喊了一声,回答我的是咣当一声关门声。我赶紧往回跑,打谷场除了两条交媾的狗朝着不同的方向恣意吠叫,还有风在吹,还有星星在很纯净很蓝的天上傻笑。我哭了,第一次在观看一场露天电影之后哭了。

等待换片的时间急煞人,可以瞧这个空子跑到灯影里去撒尿,可以把这段时间作为切换情绪的载体。哭过,擦擦脸上的泪痕;
笑过,换一个表情,松弛肌肉,干什么都没有人过于干涉。你还可以放开嗓子喊,你还可以吃母亲的奶,你还可以老鼠一样窜到小摊前花五分钱买一个冰棍,你还可以瞅一个养眼的异性冲他(她)笑一笑,你还可以把手举起来放在灯柱中,银幕上便出现了你的手的复制品,你还可以什么也不干,专注小酆换片的每一个动作……小酆两只手像旋转的风筝,灯光将他的脸照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大概是觉得等得焦急的观众伸着脖子在看他,他的额头沁出了汗,他越加快速度越显得笨手笨脚。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这不像他平时的样子。他手忙脚乱终于换好了片子,关闭灯光,胶卷便嘶嘶地转动起来,银幕却出现倒置的景物。错了,错了,孩子们喊叫起来。他赶紧停了机子,把换错的片子纠正过来。

小酆把放映场地临时迁移到村中老槐树下面是不是心血来潮?只有天知道。反正后来我在街上遇到他,小酆谈起过去当放映员的事,一脸无辜,语气急促,像打机关枪:我干吗要跟支部书记过不去干吗要翻人家的墙还不是看到一个黑影闯进他家要去救他女儿才……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看着小酆额头一缕飘动的白发,我无语。他大概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孩子跟着他看露天电影的事情了。他很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曾经的那个在灯光下一头汗水忙着换片的年轻人。他差不多接近老年了,我有一种岁月易逝的感慨。我想哭泣,可是我的骄傲告诉我不可以。我想起一句名言,我想冲小酆喊一句,但是没能张开嘴。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放映员的故事》,发表在《短篇小说》,那并不是小酆的故事。小酆与所有放映员发生的故事都不同,他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掩藏着一种深层的忧虑,看了他放映的那么多场电影,我们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

小酆也许观察那个影子已经很久了。换完片子,属于他的时间仿佛静止。那个影子一直在支部书记门前转悠,他觉得那个影子图谋不轨,因此,当影子推开厚重的木门,一缕轻烟一样飘进门缝里时,小酆站了起来,绕开人的森林,大步流星冲了过去。

后面发生的故事,我想所有的人都已经知晓,所以现在我绕开这个话题,谈一谈露天电影的事情。

露天电影院潦草而开阔,没有夜色的掩映,只有想象才能拟定它的边缘,它的无限延伸曾经让我惊慌失措。一度,我像夜色所包裹的核,在一场电影制造出的空间萌芽。潮湿的空气渗入我的毛孔,风掀起被染黑的淡蓝色的睫毛,世界像一朵黑牡丹,我的骨骼像拔节的庄稼一样咔吧咔吧生长。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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