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新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淄博 255000)
现代汉语中存在一类人体部位量词,这类量词前数词一般为“一”,常常与“满”进行替换,不表确切的数量信息,只表“极限约量”[1]意指大量,有时带有夸张的语义色彩,称为“主观大量量词”①立足词类范畴观,量词实质上是一个范畴化的连续统,内部有典型和非典型成员之分。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属于非典型量词范畴。为了行文方便,将这类非典型量词统一称为量词。。如“一头黑发”表示“头”被依附物“黑发”布满,相当于“满头黑发”②此处强调“相当于”,而不是“等同于”。,此处“一”可以替换成“满”,但两者语义、句法又不对等,像这类具有不平行关系的数量短语正是我们所要研究的。
目前学界对“一”“满”关系的探讨比较少。经文献检索,专题研究仅有一篇。赵金铭先生曾从形式、语义角度分析不同句法位置上“一”“满”的区别[2]148-149。相关研究主要关于“满”“全”关系的探讨[3]或兼涉“一”的研究[4]201。相关研究普遍认为“一”是容器隐喻和套件隐喻中和的一种浑然图式,当忽略有无边界、还是“部分-整体”这种构型等细节因素时,“一”就可以代替“满”和“全”。实际上,即使忽略以上细节,“一”和“满”的概括程度、表意功能及句法位置的允准度都有显著差异。可见,学界对两者关系的研究尚显单薄,如普遍忽略“一”“满”差异,将两者混用;
侧重形式和意义的描写,缺乏对不同形式或意义背后原因的阐释等。鉴于此,我们以由典型存在替换关系的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参构而成的短语③本文历时语料来源于《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共时语料来源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以及相关论文中出现的有关人体部位量词的短语。为研究对象,分析“一/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中“一”“满”的不平行性,并通过意象图式进行认知识解。
学者将这类结构中“一”普遍释义为“满”。赵元任先生称此类“一”为量度区别词,并指出量度区别词“一”“满”介乎分疏区别词(如每、各、别、另等)和数目区别词(如一、二、三)之间,不给出确切的数目,但表示相对的数目或未知的数目(用于问话时)。“一脸的脏”中“一”非轻声(不同于“要(一)块布”的“一”),但变调(不同于“只要一块布,不要两块”),意思是“全”“满”[5]。总之,赵元任先生认为“一脸的脏”中“一”跟没有变调、表示数值的“一”不同,与“全”“满”相同。袁毓林指出“数量限定词‘一’的意思是‘满’”之类④袁毓林先生将赵元任先生的“量度区别词”称为“数量限定词”,详见袁毓林《容器隐喻、套件隐喻及相关的语法现象——词语同现限制的认知解释和计算分析》,《中国语文》,2004年第3期,第195-208,286页。虽指称不同,但所指同一。文章不作指称的区分,统称为“数词”。[4]201。可见,一定程度上“一”与“满”语义上是相当的。如①例(1)-例(3)引自袁毓林《容器隐喻、套件隐喻及相关的语法现象——词语同现限制的认知解释和计算分析》,《中国语文》,2004年第3期,第195-208页。例(4)-例(5)引自赵金铭《汉语研究与对外汉语教学》,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年,第150页。:
(1)a.看完稿子已是一身大汗,······[4]200
b.看完稿子已是满身大汗,······[4]200
(2)a.只见刘明顺一头大汗地走在人群前边,······[4]200
b.只见刘明顺满头大汗地走在人群前边,······[4]200
(3)a.审讯的和被审讯的脸都绿了,一脸不耐烦[4]200。
b.审讯的和被审讯的脸都绿了,满脸不耐烦[4]200。
(4)a.一口英语十分流利[2]150。
b.满口英语十分流利[2]150。
(5)a.一嘴的饭全喷了出来[2]150。
b.满嘴的饭全喷了出来[2]150。
以上诸例中“一”与“满”形式语义相同,可以相互替换。实际上两者语法功能并不相同。赵金铭已经指出不同一性,如“满头大汗=一头大汗”“满身油泥=一身油泥”,“满头”与“一头”“满身”与“一身”虽形式语义相同,却不能作相同转换[2]148,如(“*”表示不成立):
(6)大汗满头 *大汗一头[2]148
(7)油泥满身 *油泥一身[2]148
“满头大汗”可以转换成“大汗满头”,“一头大汗”不能转换成“大汗一头”。“满身油泥”可以转换成“油泥满身”,“一身油泥”不能转换成“油泥一身”。可见,“一”和“满”用法语义上存在一些差别,两者在形式语义上具有不平行性。
“一/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中“一”和“满”在形式语义上具有不平行性,主要体现为概括程度、表意功能、句法位置的允准度三个方面。
(一)“一”“满”的概括程度不同
“一”“满”不同的概括程度主要体现在动宾式动量结构中②动宾式动量结构指具有动宾关系的“ V”和“一量”组合而成的动量结构。需要指明此处动量结构中“动量”指动词与量词的组合,并非指动量词。。这类结构省略中心成分后,句子成立情况不一。“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省略中心成分后,句子仍然成立,“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则不成立。如③“=”表示“替换”。:
(8)揉得一身骨节儿舒服极了=揉得满身骨节儿舒服极了
(9)羞得他一脸横肉通红=羞得他满脸横肉通红
例(8)“一身骨节儿”可以替换成“满身骨节儿”;
例(9)“一脸横肉通红”可以替换成“满脸横肉通红”。以上语法形式显现不出“一”“满”之别,但稍作转换,两者差异便一目了然。如:
(10)*揉得一身舒服极了 揉得满身舒服极了
(11)*羞得他一脸通红 羞得他满脸通红
例(8)“一/满身骨节儿”、例(9)“一/满脸横肉”分别省略中心成分“骨节儿”“横肉”后,“一/满”所在句子的接受度不同。“一+身/脸+中心成分”省略中心成分后,所在句子都是不可接受,不成立的。“满+身/脸+中心成分”省略中心成分后,所在句子都是可接受,成立的。这种现象主要由“一”和“满”统摄范围差异导致两者概括程度不一而引发。
虽然现代汉语中“一”和“满”都表“全”义④“满”请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874页。满④全;
整个:~身油泥。“一”请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 532页。一④表示整个;
全:~身的汗。,但两者统摄范围不一,概括程度不同。《说文·水部》:“满,盈溢也。从水㒼声。莫旱切。”[6]“满”本义指水充满容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满”有八个义项[7],除⑧(Mǎn)名姓,其余各义项中均含有[+充盈][+无空余]义素。可见,“满”表“全”义很充分,统摄范围更广。“一”虽然也表“全”义,但不够完全。本义为数字“一”,最小的正整数[8]。它首先作为数词,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引申出“全”这一形容词词义。虽同样含“全”义,但“在表示‘全’的功能上还不能跟‘满’相比”[2]149,一般没有“满”表“全”义的充分性,统摄范围相对要窄。既然“满”统摄全身各部位,概括性强,纵使中心成分省略,“满身”也能指向任一身体部位,不影响句子成立。如例(10)中“满身”包含了说话人所指的“骨节儿”;
例(11)中“满脸”包含了说话人所指的“肉”。“一”的概括性较弱,未必统摄身体各部位,当中心成分省略后,“一身”未必包含任一身体部位,因此直接影响句子成立。如例(10)中“一身”未必包含说话人所指的“骨节儿”;
例(11)中“一脸”未必包含说话人所指的“肉”。
综上,“满”表“全”义很充分,统摄范围更广。当修饰与身体部位有关的事物时,往往遍及全身,概括性强。“一”一般没有“满”表“全”义的充分性,统摄范围相对要窄,因此当修饰与身体部位有关的事物时,未必遍及全身,概括性较弱。
(二)“一”“满”的表意功能不同
“一”“满”不同的表意功能也主要体现在动宾式动量结构中。此时,“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一”对“满”的替换情况不同。无论能否替换,两种情况下“一”与“满”的表意功能都有所不同。
动宾式动量结构中“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可以替换成“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如:
(12)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瞧你,也弄了一身!”(张爱玲《连环套》)
(13)你倒是真难得,除了正史之外,连这些传说也装了一肚子。(司马紫烟《潇湘月》)
(14)不知那锅底里有些水,浇了一头一脸,和身上都湿了。(冯梦龙《喻世明言》)
例(12)“一身”、例(13)“一肚子”、例(14)“一头”“一脸”分别指代数量词组“一身绒毛”“一肚子传说”“一头/脸水”,只不过各自中心成分“绒毛”“传说”“水”作为先行词现于前文。这些数量短语中“一”都可以替换为“满”,但两者表意不同。“一身”“一肚子”“一头”“一脸”强调数量多少,表示大概的量;
“满身”“满肚子”“满头”“满脸”强调充盈程度,表示全量。
动宾式动量结构中“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不能替换成“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如:
(15)朱老忠插了一嘴,说:“我们来看看第二师范有没有危险。”(梁斌《红旗谱》)
例(15)“一嘴”指代数量词组“一嘴话”,中心成分“话”隐含于语境,根据上下文可以补足。“插了一嘴(话)”不能替换成“插了满嘴(话)”,这是因为“插了一嘴(话)”中“一”带有明显的数词性质,“一嘴”可以被其他数量词组取代,比如“插了一/两/三句(话)”。正是由于此处“一”数词性质明显,作为形容词还不彻底,因此不能与“满”进行替换。
综上,动宾式动量结构中“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主要提供数量信息,强调与人体部位相关事物的数量。此处“一”带有数词性,作为形容词还不够彻底。动宾式动量结构中“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主要强调充盈程度,表示相关事物遍布人体部位的状态。“一”和“满”表意功能差异导致两者替换的不对等,从而呈现出细微区别。
(三)“一”“满”的允准度不同
“一”“满”不同的允准度主要体现在句法位置上。主语、宾语、状语、谓语等各种句法位置导致“一”“满”进入情况不一。首先,看主语位置、宾语位置上“一”“满”的允准度。如①例(16)-例(17)引自赵金铭《汉语研究与对外汉语教学》,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年,第155页。:
b.满脚泥,别进屋 *天黑看不清路,踩了满脚泥[2]155
(17)a.一身汗,别出去 捂一身汗,明天感冒就好了[2]155
b.满身汗,别出去 *捂满身汗,明天感冒就好了[2]155
不论主语位置还是宾语位置,“一脚泥”“一身汗”所在句子都能成立。相比之下,“满脚泥”“满身汗”呈现出对句法位置的选择性,当处于主语位置时,所在句子成立;
而处于宾语位置时,句子则不能成立。根据主、宾语句法位置看,“一”较为自由,“满”相对受限,从根本上说,这主要与“一”“满”本身的语义性质有关。
主语位置上“一/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语义重心在中心成分,“一/满脚”“一/满身”作为修饰语,不是语义重心,使得“一”和“满”的语义差别被掩盖起来,此时两者相当,表达都能成立。宾语位置数量词组的插入使“踩了泥”“捂汗”这类黏着结构变得自由。此处“一”带有明显的数词性质,可以进入宾语位置。而“满”作为形容词,不具数词性质,一般不能插入此类结构中。
其次,看状语位置上“一”“满”的允准度。“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可以充当状语,但其中“一”替换为“满”时,句子往往不能成立。如:
(18)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顺”。(张承志《黑骏马》)
(19)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曹雪芹《红楼梦·第三十回》)
2.审计委员会社会独立性研究。中国是一个重视人情的国家,费孝通教授(2007)指出中国特色的人情世故,使得企业内部的组织活动和外部的经营活动,都存在独特的社会关系。那么能否将这种特色的社会关系引入审计委员会?这种社会关系又会怎样影响审计委员会成员的独立性?为此,我们进一步梳理有关社会关系的文献。
(20)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一》)
汉语中数词与名量词组配成修饰语后常常作定语,由于“一”的灵活性,它也可以和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组合起来作状语。相比之下,“满”没有“一”那么灵活,因此“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一”一般不能替换成“满”。例(18)“一嘴一个‘不顺’”、例(19)“一肚子没好气”、例(20)“一肚皮要到凤翔”中“一”往往不能替换成“满”。
最后,看谓语位置“一”“满”的允准度。“一/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在主谓结构中充当谓语,整个结构呈现一种凝固化倾向,“一”往往不进入此类结构。朱德熙先生指出“在现代汉语中,像‘满’这样的性质形容词直接(不带‘的’)修饰名词的格式是受限制的,只有转换成状态形容词才可以自由地修饰名词。”[9]虽然“一”具有“满”形容词的语法功能,但仍带有数词性质,使之与“满”相比要灵活、自由一些。如:
(21)大汗满头 *大汗一头[2]148
(22)油泥满身 *油泥一身[2]148
(23)皱纹满脸 *皱纹一脸[2]156
(24)白发满头 *白发一头[2]156
“大汗满头”“油泥满身”“皱纹满脸”“白发满头”中“满”可以进入以上凝固化结构中。而“一”的灵活性和自由性限制了它的进入。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前“一”可以进入谓语位置,“满”反而不可进入。如:
(25)学问一肚子*学问满肚子[2]156
(26)冤枉债一屁股 *冤枉债满屁股[2]156
我们认为这种现象与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的搭配习惯有关。经检索人民网,“一肚子”7 118例,“满肚子”905 例,前者几乎是后者的8 倍;
“一肚子学问”34 例,“满肚子学问”11 例,前者是后者的3倍多;
“一屁股”4 103例,“满屁股”8例,前者超过后者的512倍。“一屁股债”1 093例,“满屁股债”0例。可见,无论是“一肚子/屁股”还是“一肚子/屁股+中心成分”,都比对应的“满肚子/屁股”“满肚子/屁股+中心成分”具有绝对的使用优势,这种搭配往往已成习惯,因此“一”可以进入凝固化的谓语位置,“满”一般不能进入。
综上,无论主语、宾语、谓语还是状语位置,都体现了“一”句法位置的灵活性,这由它本身的语义性质决定。数词及类似形容词等多重性质决定了“一”句法位置的多样性,从而大大提高了自身的自由性与灵活性。
语言形成和概念化之前存在某种心理表象,意象图式就是与这种心理表象密切相关的认知能力。根据具体经验,我们每天都会形成各种意象,“作为日常身体经验中反复出现的比较简单的结构”[10],在语言建构和意义推理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语言中的大部分概念都是基于身体体验,通过身体与外界的相互作用形成各种意义范畴。通过日常空间体验,人们发现事物数量用所在容器或附着之所来称量是最简单易行的。利用生活中具体的空间关系“实体-容器”“实体-处所”表示抽象的范畴关系“实体-数量”,在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非常常见。
“满/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均表示与人体部位相关的事物在数量及范围上的极限程度。这一概括义在特定语境下呈现为具体的语法义,表现为不同的构式,这些构式正是对意象图式相应成分进行不同选择性突显的结果。也就是说,一定意义上,“满/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是高度抽象的意象图式在不同语境下由于突显不同而形成的形式变体,这符合意象图式“可变性”(flexible/malleable)①关于意向图式的可变性及非固定化性,详见Johnson,M.The Body in the Mind: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Imagination,and Reason.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7:30.的特点,从“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这两个抽象构型的要素结构(Component Structure)②要素结构(Component Structure)即表示被联结在一起的组成成分。王寅主张将其称为要素成分(Component Element)。详见王寅《构式语法研究(上卷):理论思索》,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67页。鉴于“要素结构”与由其联结成的“复合结构”具有一定的对立性,因此我们仍然沿用“要素结构”的指称。和对应关系(Correspondence)③对应关系即各成分之间的对应性。详见Langacker Ronald 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1: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77-327.中,可以注意到“一”“满”之间的差别。
Langacker认为构式中两个成分A和B之所以能够组配运用,整合为一个较大构式,是因为A中包含一个突显的图式成分即精细化点(Elaboration Site),需要由B 填入做精细化解释(elaboration)。A 依附于B,往往预设其他结构的存在,结构相对不独立,成为依存结构(Dependent Structure);
B不预设其他结构的存在,本身语义相对完整,结构相对独立,成为自主结构(Autonomous Structure)。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词组中修饰语“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预设着中心成分的存在,是依存结构。语核“中心成分”是一个可独立存在的成分,为自主结构。在“修饰语(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语核(中心成分)”这个构式中,修饰语内所含射体①在关系述义中,各个被突显的部分是不对称的,其中一个是最突显的部分即射体。往往可以激活一个次结构(即e-site),需要自主结构对其作精细描写,两者于是形成精细化关系②次结构即精细化点(Elaboration Site)简称e-site,表示被精细化的概括性部分结构。,使修饰语通过填入中心成分,表义变得更详细,由此形成数量词组。为了明晰构式“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意象图式的具体过程,我们通过图1进行详细阐述。
图1 “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构式的意象图式③Langacker(2000:3)指出意象图式是高度抽象的构型,详见Langacker,R.W.Grammar and Conceptualization.Berlin/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此处将“满+人体部位量词+中心成分”这一构式的意象图式表示为具体的图形,只是为了将抽象的认知结构进行形象化的表达。
图1是由要素结构a “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即修饰语)和要素结构b “中心成分”(即语核)整合而成的复合结构ab “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即数量词组)。
依存结构a “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即左边长方框,内部阴影表示充盈度的饱和)中所含射体tr(即阴影黑圈)通过对应关系(射体与次结构间虚线)激活出次结构(e-site,即图中加粗黑圈E)。由于依存性,“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a)所突显的次结构(E)需要中心成分这个自主结构(b,右边加粗长方框)填入进行精细化描写,两者形成范畴化关系(表示为加粗实线①),从而建立起联结(Alignment)。
修饰语“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和中心成分这两个要素结构又向上整合为一个复合结构。作为侧显定位因子(Profile Determinacy)④侧显定位因子指要素结构中某一侧显部分在组配时具有决定整个复合结构的形质和明示其语义的作用,这一要素结构就叫侧显定位因子。详见Langacker Ronald 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1: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277-327.的中心成分决定整个复合结构的性质为名词性短语,侧显其事体性(表示为加粗实线②),其中一个具体成员(也可以称为自主结构中的次结构,表示为加粗黑短框)也具有侧显定位作用。而依附于中心成分的依存结构“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无法决定复合结构的性质(表示为一般实线③)。在对应关系(图中虚线)及范畴化关系(图中箭头)作用下,这些成分所指示的内容进一步整合,形成复合结构“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
在复合结构“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中,修饰语“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作为界标⑤界标即关系述义中其他被次突显的实体,可以为射体定位提供参考。,语核“中心成分”作为射体,界标“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规定了射体“中心成分”的数量及范围。在纵向对应关系中,依存结构a蕴含的射体tr(即阴影黑圈)与复合结构ab中阴影黑圈虽具有对应关系,但并非同一个实体,复合结构ab中阴影黑圈表示概括化的“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可见这一复合结构中,中心成分的数量及范围是全量。需要注意的是,此处“全量”具有两个特性:一是它强调充盈度,表示量的极限及充盈度的饱和。尽管有时这一现象与客观现实并不相符,但总是与说话人的心理认知保持一致,它既包括客观现实情况,又包括虚说夸张等情况。二是它表示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在形成过程中(即由非全量到全量)是动态的、变动的,在形成后(即全量)是静态的,固定的。
“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意象图式的具体过程,我们通过图2进行详细阐述。
图2 “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构式的意象图式
由于“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是高度抽象的意象图式在不同语境下形成的形式变体。因此两者意象图式基本一致,图2 表示由要素结构a^“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即修饰语)和要素结构b^“中心成分”(即语核)整合而成的复合结构a^b^“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即数量词组)。
这两个要素结构的整合以“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所含射体(tr)激活的突显性图式成分(E)和详细性实体“中心成分”(即b^结构,表示为右边大长方框)之间的精细化关系(或范畴化关系)为基础的(带箭头的实线①^)。图式化过程中各要素的突显情况与图1各要素的突显情况相同,此处不再赘述。在要素结构的纵向对应关系中,a^结构本身作为一个概括性实体,实则对应着一系列变体,即a^结构的变体域(a^i1,a^i2,a^in)①这里我们只标示了三个变体,实际不止三个变体,可能还有很多。下标中“ i”表示变量,实际表示具体数值的变量。,也就是说三个具体实体a^i1,a^i2,a^in,尽管具体数量表现不一,有时超过半量(a^i2),有时接近全量(a^i1),有时表现为全量(a^in),但由于说话人整体突显与人体部位有关的事物的数量和范围,因此都概括为“一”。图2中超过半量(与人体部位有关事物的实际数量)的a^i2结构被突显,因此用加粗黑圈表示。
在这一复合结构中,修饰语“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作为界标,语核“中心成分”作为射体,界标“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规定了射体“中心成分”的数量及范围是“概量”。需要注意的是,此处“概量”具有两个特性:一是它强调数量信息。它实际中对应的是具体的确定的数值,只是由于突显整体,提供的数量信息表示为概量。二是它具有灵活性。由于心理感知、认知视角等因素,不同的量可以表现为统一的概量。也就是说它表示的量的极限程度既可以是不充分的、也可以是充分的。当表示充分的极限量时,即形成了全量,此时“一”“满”对等。
从“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的意象图式中,可以看出两者在不同语境下,表现为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区别的形式变体。基于共同语法义(与人体部位相关的事物在数量和范围上的极限程度),两者相互联系,形成复合结构的意象图式基本一致,要素结构的性质及对应关系大体相同。具体语境下,彼此又相互区别,主要在于两者对依存结构所表界标的突显作了不同处理。意象图式“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突显界标“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所表数量及范围的充盈度,具体表现为极限程度的充分性,提供全量,不提供具体的数量信息。意象图式“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从整体上突显界标“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所表数量及范围的数量信息,提供概量,具体表现为极限程度的不充分性和极限程度的充分性。
从意象图式对依存结构的不同突显中,我们可以识解依存结构中“一”“满”的不同,具体表现为两点。
一是“一”“满”突显信息不同。“一”从整体上突显数量信息,提供概量,在极限程度上既可以是充分的,也可以是不充分的,概括程度相对较弱;
“满”突显充盈度的饱和,提供全量,在极限程度上是充分的,概括程度相对较高,正是由于“满”的这一语义性质,往往含有虚说、夸张成分。
二是“一”“满”依存结构中的对应关系不同。“一”所在依存结构对应着一系列变体。这些变体赋予其数词和形容词的双重性质,增加了句法位置的自由性。而“满”所在依存结构的对应关系中不存在这样的变体,只表现为形容词性,句法位置的自由性相对较弱。具体表现为“一”“满”句法位置的允准度不同。主语位置、谓语位置(凝固化的谓语位置除外)、宾语位置、状语位置上“一”的允准度较高,“满”的允准度较低。凝固化的谓语位置上“满”的允准度较高。可见,“满”在句法位置上倾向固定性。“一”在句法位置上具有相对灵活性。
“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是高度抽象的意象图式在不同语境下由于突显不同而形成的一组相互联系又彼此区别的形式变体。联系体现为两者基于同一概括的语法义;
区别体现为两者形式与语义上的不对等。这种性质决定了“一”“满”的不平行性,可以通过两者在图式化过程中的突显差异进行认知识解。“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图式化过程中突显界标“满+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所表数量及范围的充盈度,具体表现为极限程度的充分性,提供全量,不提供具体的数量信息。“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中心成分”图式化过程从整体上突显界标“一+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所表数量及范围的数量信息,提供概量,具体表现为极限程度的不充分性和极限程度的充分性。总之,人体部位主观大量量词前数词“一”,不论能否与“满”进行替换,都不表示确切的数量信息,而是相当于“满”,表示一种主观大量。